「看到這裡,不得不明白,原來,死亡,並不等於關係的結束。未婚夫藤井樹一直活在每個人的心中,仍攪拌、拉扯著每個人的心。他成了一個,揮之未去的鬼魂。(也許,鬼,就是這樣來的?鬼的原型,就是人們的未竟事宜?)」

「說穿了,我們真的想要的,也不是那句「莎喲娜拉」。我們想要的一直都是:原來你的心裡一直有我。Yes,真正的關係,是沒有辦法被截斷的;即便死亡或分手,原來你的心裡都一直有我。那也就夠了。」

(內文皆有劇透)

 

觀影日:2016.9.10 ()

二十年前六、七年級生的經典回憶,二十年後,再次上映在大螢幕上。

二十年前,沒看過這部片,只知其名不見其本片。

也許,是我內心小小的未竟事宜呼喚,促使我在中秋補行上班日的這晚去看了這部片,加有映後座談。

 

一、未完的哀悼

影片的開始就是一片大雪。

不知為何,大雪帶給人一種美感。

在布滿大雪的山色中,白色的樹、白色的屋頂,襯著身穿黑色大衣的女主角渡邊博子,帶來一種獨往的乾淨與寧靜。

才這一幕,我便已經開始想:的確,哀悼是一個很私人、很需要空間的過程。

就像女主角一開場,獨自一人躺在雪地上,吸吐了幾大口氣。

 

故事從一個紀念死亡的儀式啟動。

面對兒子藤井樹的死亡,爸爸似乎選擇以飲酒作樂來面對,而看不慣爸爸這番作風的媽媽,順著上了準媳婦的車。

一路上,兩人的互動,看起來並不生疏,卻又循著一個深根不見的禮字在其中。

 

這部片裡,每個人的情感似乎都是,不該說壓抑吧,而是,相當抑制的。

發乎於情,止乎於禮。每個人彷彿都在用一種五月天的「不打擾,是我的溫柔」的方式,默默消化、處理自己的生死別離的哀傷。

即便寶寶心裡有話,但寶寶不願在白天的墓前訴說,要等到夜深人靜時,再獨自來到墳墓前獨白。

或者,看似已習於日常生活的媽媽,也會突然放聲大哭。

或者,是女主角猛然抄下地址,想要寄一封思念給不存在的人,卻不願意被婆婆發現。

 

因為哀傷得太過含蓄,以至於在兩年後的此刻,片中一些角色的情緒,都還無法徹底地被走完。

即使一個人死去已經兩年久矣,每個與他有關係的個體,其內心似乎都有與死者未竟的事宜。

未竟事宜,英文是"unfinished business",此概念來自心理諮商學派中的「完形學派」。

未竟事宜,簡單說是,一個事件所引發的情緒,在當下並沒有完完全全地被處理乾淨、沒有被梳理;

隨著事件結束便以為沒事了,沒有了,而事實上,這個情緒會開始不斷地出現,迴盪,以各種可能的形式,影響著個體的生活。

 

最癡情的莫過於女主角。

兩年了,但她寫信的動作與她堅持寄到天國的信,數度讓我覺得她極度不願回到現實,狀況有些嚴重。

我好奇,這兩年來,她都做了些什麼?她還在想些什麼?我認為,兩年是段不短的日子。

 

心理學者提出關於死亡哀悼的幾個階段,不同理論有不同分類,但大概不出四至五個階段。

所以,兩年了,渡邊博子,你還在哪個階段呢?

看來你還是不願意放藤井樹從自己的心中走過?

 

也許,越是關係深刻的人,越走得突然,越是不容易放手讓對方走過。

畢竟,有太多還沒有說的話,還沒有機會去理解的對方,都隨著肉體的毀滅而沒有辦法進一步去認識與實現。

也許正因為如此,渡邊博子不停地從寫信的過程中,想要得知關於未婚夫更多的故事,得知那些她還來不及認識的藤井樹。

 

二、奇情,牽起了關係,只是方式奇特了 (凡真實世界中出現機率低的,電影都幫你圓夢!)

映後座談中,與談人說,這部片的導演岩井俊二以「純愛與奇情」為其顯著的風格。

「奇情」二字,真的是說得相當精準,既精妙又精準。

Yeah,這個故事就是奇情。

誰會這麼剛好,竟然有一個同名同姓,還是自己未婚夫同班同學的關係人存在?

更更剛好的是,未婚夫當年心儀的,就是這位和自己同名同姓的女孩子,而這名女子,竟然又和自己長得幾乎一模一樣。

 

當博子發現了自己的面貌竟和女藤井樹如此相像時,她說,如果這真是未婚夫藤井樹愛上自己的理由,那她絕不原諒他。

沒錯,我想在親密關係裡,幾乎所有人都很難接受,對方愛的原型是別人,而自己彷彿只是原型的影子。

因此,這又成了她的未竟事宜之一;她必須得到這個答案。

 

這個答案必須向誰求?

如果未婚夫未亡,那一定是向未婚夫藤井樹求。

然而現在藤井樹已逝世,還能向誰求?巧合的是,仍是藤井樹。

只不過,不是女主角所渴求的藤井樹本人,而是那名和藤井樹共享回憶的同名同姓女子。

 

兩個藤井樹,一個生,一個死,在信件開始往返的此刻,都成了渡邊博子生命中的重要他人。

帶著對藤井樹的濃烈思念與情感,女主角不必面對空椅,假裝對亡夫說話,也毋需倚賴觀落陰或乩童傳話。

很幸運地,她可以向真實的藤井樹說話,並得到真實的回應。

這是他們的關係,他們的,奇情。

如果能理解得到藤井樹的回應,對博子而言是這麼地重要,

那也就不難理解,當秋葉先生告訴博子信件往返已經結束時,那當下,博子是多麼地失落與惆悵。

那彷彿就是一記棒打般的宣告,藤井樹與自己的關係已經真真切切地結束,句點。

人,最害怕的,莫過連結的那條線斷了。

(就像,我們會告訴家長,不要每每發脾氣便對孩子說出「你再不乖、你再哭我就不理你了、把你丟掉」一類的話,那是真的會傷害到孩子內心的。不是危言聳聽。)

 

三、秋葉 (由,深情又有成熟男人魅力的,竹野內豐飾演) 的內心歷程

→ (10.8 把本文po於ptt電影版後,感謝眾版友指正,是「豐川悅司」!哈,好,真抱歉,想必真的是因為都有"豐"的關係^^||)

一心想斬斷博子不切實際的癡等的秋葉先生,同樣惦著藤井樹。

他在乎他的朋友。

之於藤井樹,他懷著自責的情緒。面對登山夥伴的意外,在場者卻無能為力阻止或解救,同樣是一個很深的未竟事宜。

而他同時也愛著朋友的未婚妻渡邊博子。

藤井樹好似成了秋葉的情敵,這個情敵即便沒了肉身,卻也難以被擊敗。

秋葉有他的痛苦,他說出來了,他希望獲得博子對彼此關係的確認。

他內心有強烈的愛意,像手中在燒的玻璃,那樣高溫熱烈,卻也必須克制著。

也就唯一的那一幕,他讓情感放縱,深情激吻。

 

(這幕我愛。深情激吻既具魅力又有吸引力,不管吸引人的是豐川悅司,還是幻想自己心中的鋼鐵男子。)

 

只是,秋葉的情感,同樣無法獲得回應。

他努力想帶著博子走出一廂情願等待天國回音的自我世界,想帶她回到現實。

對應了他的行為,他積極帶著博子來到小樽,找出寫信的另一個阿樹。他也帶著博子回到事發的山頭。

就他的積極作為觀之,面對自己的感情,他不願再等待;可是,面對博子,他願意等待,等待他心愛的女人,可以放下過往的情。

請讓我再唱一次:不打擾,是我的溫柔。

 

四、死人、鬼、活人的未竟事宜

看到這裡,不得不明白,原來,死亡,並不等於關係的結束。

未婚夫藤井樹一直活在每個人的心中,仍攪拌、拉扯著每個人的心。

他成了一個,揮之未去的鬼魂。

(也許,鬼,就是這樣來的?鬼的原型,就是人們的未竟事宜?)

男藤井樹,既活在渡邊博子的心中,活在女藤井樹的心中,活在秋葉的心中,也活在每個劇中人物的心中。

鬼,同樣以一種"奇情"的方式,牽引起在世者與過世者的關係了。

觀落陰,看似不「科學」,不過,感謝我的諮商啟蒙老師曾告訴我們:

心理師其實就是"無我",成功,也不必在我;如果,當事人去燒一支香,他就獲得了內心的平復,何必要逼他坐在諮商室跟你談十次?

心理師要做的,是幫當事人找出最能幫助他的資源,你可以是其中一個資源,卻無須是唯一的一個。

如果思念一隻鬼,寫信給鬼,可以幫助當事人走出死亡分離的哀傷,使情緒完形,那麼,就讓渡邊博子去做吧。何以不能。

 

五、未明說的,女藤井樹對男藤井樹的愛慕

相較渡邊博子愛得深念得深,導演似乎沒有直言女藤井樹對男藤井樹的感情。

甚至,表面上,藤井樹的信裡訴說的是,她與藤井樹的回憶都不甚開心。這男孩,害得她國中生涯慘綠。

可是,從她訴說的畫面場景中,其實一再發現,女阿樹也同樣喜歡著男阿樹。

 

或許一開始是同名同姓、應被湊成對,送作堆,但久了,這樣的一個連結,反而把兩個不願像同班同學那樣幼稚的人,給牽線在一起了。

表面上是冤家鬥嘴、沒好氣地互動,而實際上,兩人早就已經和對方密不可分。只是,不夠成熟,也未能處理這樣的喜愛。

又是,寶寶心裡喜歡,但寶寶表面上故作不在意。

 

如果不是因為想要和對方有所連結,不會等待一個人到月亮升空,只是為了換回一張考卷,並且像個傻子一樣依著對方的意思辛苦手動踏板打著光。

如果不是因為喜歡上對方,不會問他:所以你是有喜歡的人囉?而當對方斬釘截鐵說了句「沒有!」時,就一股氣地拉扯著別的女生就要對方「收下」。

如果不是因為想要確認自己在對方心中是否佔有一個位子,不會因為對方一句「節哀順變」的關心,就開心地笑出聲來。

如果不是因為十分在意、在乎與對方的關係,就不會在對方不告而別時,氣憤地摔碎了桌上的花瓶。

那幕我哭了。

如同前面說過的,線斷掉的時候,真的是會帶給人傷害的。

尤其是,不事先告知,不給人機會準備,就硬扯斷的線;被劃到,是會流血的。

未竟事宜的其中一個經典樣態,就是沒有機會好好地說再見。

電影少年Pi裡也說了這樣的心情。

未婚夫藤井樹死於意外,渡邊博子同樣沒有機會好好地道別。這樣的情緒,是吞在胸中、心中。沒有辦法把話說完,永遠就都要吞著。

那是非常辛苦的。

 

六、未過關的情緒,仍舊會不斷重複,直到類似的事件再度發生時,還得面對

對女阿樹來說,另一個未竟事宜,是父親病逝於肺炎。

一個國中生,面對父親死亡,片中似乎卻不見描繪一絲這名孩子傷心或難過的感受。

回憶只是淡淡地訴說:母親病倒了,她也忙著處理家務,晚了一週回到學校。

但成年後的阿樹,表現出的外顯行為是極其排斥醫院,即便感冒嚴重咳嗽不止,卻一點兒也不願意去看病。

而終於被騙進了醫院後,父親被推出病房的記憶,馬上便隨著一場夢境,帶到了自己眼前。

 

某日,女阿樹發現,原來,記憶中那個心儀男孩,早已死亡了。

未過關的面對死亡的情緒,又被勾起。或許是這個消息,讓女阿樹的病情惡化了。

 

當女阿樹高燒病倒在家中時,也再度喚回爺爺與母親的記憶。

同樣是一個天候不佳的夜晚,病危的兒子/丈夫,如今時空變換卻還是躲不掉,變成了孫女/女兒。

他們又必須面臨同樣的生死抉擇:究竟要等待救護車?還是親自送醫?

而當母親緊緊抱住阿樹,深怕爺爺強行把她背走時,我明白,沒有人經得起重蹈覆轍、再失去一名家人的錯誤。

然而母親與爺爺,在當下卻表現出令我驚訝的沉著與堅定。(是因為這是電影嗎?)

母親面對一名長輩,還是自己的公公,勇敢說出了自己的害怕與堅持。

而爺爺,竟也沒有陷入被指責的情緒漩渦,以抗拒、否認、迴避或攻擊的方式回應,他冷靜地說出自己當初及此刻為何這麼做的理由。

最後,他告訴母親,她是你的孩子,你作選擇吧。

如果這不是empower,賦能,什麼才是empower?表達充分意見,但把決定權,還給當事人,絲毫不控制。

平時看似有點失智、反應慢半拍的爺爺,那一刻其實竟是最冷靜睿智、最有肩膀的男子,以70多歲的高齡,一路背著孫女衝往醫院。

 

我想起老師告訴我們的一句話:我們作諮商師,都太害怕破壞和當事人的關係了;

其實,真正的關係,是沒有辦法被破壞的。

是的,如果是一段真正經得起考驗的關係,在關係裡面,我們是可以說出心裡話的,如同阿樹母親,可以對著自己的公公,說出她的真心話,說出,她認為當年是公公魯莽的決定造成了阿樹父親,也就是自己丈夫的死亡。

那份責與怨,對阿樹母親來說,何嘗不是積壓在心裡多年的未竟事宜。

而事實是,當我們不願講出心裡的批評時,我們仍在批評。我們無時會碎念,並且用生活中的事件,例如搬家,去應證我們既定的觀點:爺爺就是個冥頑不靈的老頑固。

可是,當我們終於鼓起勇氣說出了真心話,我們竟然得到了一個過去從未知的回應,一個真相。而真相是,爺爺一直都很清楚知道自己可以花多久時間從家中走到醫院。他並不是依衝動行事,那都是他理智判斷的結果。

 

七、我又想到了,當事人中心學派

一場危機,我看到了這個家庭的勇敢、他們面對危機的冷靜客觀,以及他們的真誠與愛,去說出,在當年那場死亡中,沒有被說出的話。在這一對媳婦與公公的關係之中。

而當這個家庭的真實情緒終於開始流動了,很神奇的,成員之中,也有人的想法或立場就開始改變了。

阿樹的母親決定不搬家了。讓爺爺,留在這個,他喜愛的園地。

情感的真實流動,就有催化改變的效果。我想,這就是當事人中心學派所說的,真誠一致。

然而,要走到這一步,光是我自己,從進入諮商所開始磨練,磨練至今,雖有所心得收穫,但絲毫不敢自稱集大成。

要走到大成這一步,十足不容易。又想到老師說的,她不開當事人中心學派的課了,因為太難,過去的教學經驗,已令她有些挫折。

也許是,當事人中心,根本無法被教學,無法只是用"理智"去學,而是需要通過很多情緒的自我探索、剖析,才能走到這一步。

或許,只能留待在實務經驗中,透過接受督導,或透過運用自身所學之諮商知識,逐步化解自身情緒,將之"醞釀"出來吧。

 

八、走完最後的一段哀悼歷程:女主角的insight(洞察),放情緒從心中走過

影片鋪陳到此,已經不難明白,在山中的大喊,之所以成為不朽的一幕,絕不只是因為女主角放聲大叫而已。

在所有角色都陸續清理了過往的未竟事宜,就剩下女主角,最最放不下的女主角,要怎麼來面對這座藤井樹罹難的山岳。

女主角仍有卻步。

那日,她告訴秋葉,她仍沒有辦法去面對未婚夫死亡的山。然而一場山中的飯局,卻彷彿觸動了她心中的機關。

在兩位友人對藤井樹的描述中,似乎她明白了,藤井樹其實已經帶給她許多美好的回憶。

她述說了未婚夫藤井樹求婚的情景。

我相信這場描述別具意義。

我聽到她在表達的是:作為另一半的她,不得不懷疑,到底對方是不是真心全意地愛自己,因為即便到了戒指都握在手中的這刻,藤井樹仍不開口向自己求婚。

她沒有感到自己被真切確認地愛著。

這或許可以說明,為何當女阿樹出現時,她也把這個回憶中的國中女孩當成了情敵了。

因為深愛的那方不願給出積極主動的回應,所以他們的心中都抹不去那名情敵,哪怕那名情敵是一個死人,或是僅活在記憶中的女孩。

秋葉與博子,其實受著同樣的苦。

然而,秋葉輕描淡寫的一句話:「面對女孩子,他就是那樣的人」,意外地幫助了博子來到不同的心理位置。

也許就是這句話,秋葉在影片中不只說過一次的這句話,終於讓博子相信,連求婚都那樣地不敢肯定的藤井樹,並非不愛自己,而真的是出於他的不善表達;那和他國中的樣子一模一樣,沒變過。

 

「是我還想要更多,是我太自私了。阿樹其實已經帶給我許多美好的回憶。」這就是女主角的insight。說洞察也好,頓悟也罷。

 

這一幕對我而言,是非常動容的。我看到一名當事人在一串對話中,重新看待了自己和情人的關係,並且終於肯定了這一段愛。

博子的述說療癒了自己。那是每個個體都有的,自行療癒的能力。

(當他們靠自己仍過不去時,心理諮商才有派上用場的必要)

當可以全心擁抱並相信一段關係是真的,不是假的,那麼,我們就不再害怕這段關係會失去而必須緊抓著它不放。

 

過了一夜,女主角在日出晨光中,終於把自己帶到了這一刻,沒有遲疑、不再抗拒、毫無保留地給出自己,放聲地去大喊:「你好嗎?我很好!」聲嘶力竭地喊,情緒與言語合一,摻著淚水,一致地喊。

 

渡邊博子完成了她的未竟事宜。在呼喊中,她療癒了自己。


九、尾聲

影片最後,場景來到女藤井樹的家。

當她看著那張多年前的書卡,翻到背後……

哎呀,我猜錯了!

我一直以為,書卡後面寫著的會是「莎喲娜拉」。因為女藤井樹在回憶裡,男藤井樹的確欠她一聲道別。

 

不過,其實,說穿了,我們真的想要的,也不是那句「莎喲娜拉」。

我們想要的一直都是:原來你的心裡一直有我。

Yes,真正的關係,是沒有辦法被截斷的;

即便死亡或分手,原來你的心裡都一直有我。

那也就夠了。

 

其實,我們都有能力療癒自己的未竟事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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