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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個家,媽媽、爸爸、爺爺、奶奶、姊姊…等人,在餐桌用餐。無人提起歐嘉,也似乎無人傷心,無人說話,彷彿,西線無戰事。」

(內文皆有劇透)

一、 因為無人知曉,所以,只能從虛心的理解開始

 

大學時,學妹與我都修習了英語系必修課「文學導論」,只是由不同教授的授課。

某天她跟我聊天道,課堂教授曾問他們:為什麼我們需要讀文學?難道是要大家都成為作家?

不是的。而是,當我們試著去了解作品中的角色,明白他們何以有這樣的想法、舉動,某天,我們遇到了生活中真實出現的那些人時,新聞上的人、社會事件中的人,或許就可以對他們有多一些的同理與理解。

 

 

電影與文學,都有這樣的價值。我想,這也是我決定寫電影的其中一個原因。

預告中的問句:歐嘉怎麼了? 對別人來說,不知道是怎麼樣。但對我自己而言,作為心理諮商的學習者與實踐者,整個觀影的過程,就是一個投身於當事人生命的體驗歷程。

學心理諮商的人,並沒有什麼無敵的能耐,無邊的法力可以改變當事人。所有的發生,都是當事人自己願意改變自己。我們作為心理師,除了去理解,還是去理解。

我的書寫恐怕是無法媲美專業影評人,但是,電影此物,相當通俗普遍,比 起「心理諮商」四字,實在是更能觸及普羅大眾。

角色是虛構的,可是劇情與情緒,都可能雷同似真,可能就發生在街頭巷尾的閒雜八卦中,在你與伴侶互動之間,在你跟你的孩子之間,在你跟你的父母之間,在你看新聞、看這個社會、世界之間,everywhere,anytime。

 

 

所以,yes,如果試著把一個電影人物的情感與脈絡,都說得更透徹,而藉此可以讓我們學到什麼、理解到更深刻的,關於一個人的什麼,

那,也就無愧於電影本身,以及作者本身,也就是我,想做的事了。

 

二、關於,人格違常

 

對於需要練習下DSM-5診斷的學生,這部其實不失為一個好教材。

預告中的自白顯得聳動,但是電影本身並不灑狗血,它確實有不少符合DSM-5診斷的刻畫。

(觀影後內心大喊:OO老師,你的變態心理學課又有電影可以買啦!)

 

 

DSM-5,英文全名為Diagnostic and Statistical Manual of Mental Disorders,中文名為《精神疾病診斷準則手冊》。

5的意思,意指這個版本已經更修到了第五版。

在台灣,精神科醫師與心理從業人員(諮商心理師、臨床心理師),在受訓階段,手中應該都少不了有這一本手冊。

原版當然是英文,出版者是美國精神醫學會,但是,既然要翻成中文,翻譯的命名,就有些意思之處。

語言,本身就具有某種支配性;語言本身就是一種power。

先前有一消息是,「精神分裂症」更名為「思覺失調症」,這樣的更名,也跟編譯這本冊子schizophrenia那一章節的小組內的人頗有關聯。

顯然是,他們應該也相信,語言有某種power,導引著一般大眾怎麼來看待一名所謂的「精神疾患」。

於是乎,精神分裂vs思覺失調,我認為,後者確實不失為比較中性、客觀的描述。

 

 

由於,我是學心理諮商的,學心理諮商的人,腦中隨時裝著DSM-5的概念在其中,也是一件很正常的事。

因此,看這部片時,很難不去連結,歐嘉這樣的舉止,似乎很符合診斷中的哪一個項目。

有一幕倒是讓我印象深刻。歐嘉在酒吧和人攀談時,她很自然地,就編了一個假名與人互動。

DSM-5,反社會型人格障礙,A項第二點:為個人私利或樂趣而詐欺,如:重複說謊、使用綽號(假名)、哄騙他人。

而她在工作上無法維持穩定的表現,甚至故意抽得滿車廂的煙,要客戶難受,也讓我不禁聯想同一項中的第六點:一貫地不負責任,像是無法維持工作或亂開空頭支票。

 

 

 

不過,儘管如此,並不能以這些就加以推定:喔!原來歐嘉就是反社會型人格疾患,也無法得出一個結論叫作:哎呀,原來反社會型人格就是這樣。

在DSM-5裡頭,要下一個診斷,就以上述的反社會型人格來說,必須是符合A、B、C、D四項,缺一不可,是and而非or的概念。

而A項裡面,共有七點,其中必須符合三點。

那幾幕中,我對歐嘉的想像,充其量,只符合了A、B、C、D四項中,A項的其中兩點(第二點、第六點)而已。

學習後有所連結,難免之事,然而亂下診斷,實屬大不妥之事。

心理諮商師沒有下診斷的權力,可是,為什麼我們仍要學習DSM-5的內容?就我自己觀點,因為,診斷,也是理解一個人的一部份的其中一種方式。

但是,診斷,卻不能代表一個人。

 

三、撇開診斷,歐嘉仍是一個完整的人

 

歐嘉是一個完整的人,而不是,一個診斷標籤上的命名。

當歐嘉決定開車去撞人的時,她有自己的目標、理想,她想為這群"代罪者"發聲,要社會看見她這樣的人,以避免未來還有更多這樣的人被「培育」出來。

表面上,她無法也不願融入人群,實際上內心非常渴望被了解,但卻經歷一次次地不被理解。

她總把自己包得緊緊的,永遠的一身長褲,走路畏縮,看起來十足性冷感,卻仍有自己的情慾,也渴望愛情。

當她生氣時,她變得異常激烈衝動,摔雜物品;可是當她被拒絕時,她馬上道歉像個小孩,想挽回關係。

 

 

她並非沒有朋友,身邊也不是沒有關心她的人,可是她已經沒有辦法信任他人,也沒有辦法脫下那些反叛與防衛。

她的獨白,看似她遭受極大虐待與暴力,可是客觀來說,事實並非如此。

這也是我為何說,這部片,並不灑狗血。

青少女時的歐嘉確實被同儕「教訓」過。她被抓去拳打腳踢了一頓。大家看她不爽。

然而,講句比較粗魯直接的話,歐嘉的那個樣子,誰看到她,會爽呢?

一副臭臉,一到新環境,就不友善地對大家「宣布」自己怎樣怎樣,大家最好別怎樣怎樣。

歐嘉認為自己是霸凌的受害者,這確實是事實,可是,有另一部份的事實是,她讓自己陷入了受霸的位置。

她是一隻刺蝟,但是,她卻渴望別人來擁抱自己。問,誰,願意/必須/可以 全心全意地,去擁抱一隻刺蝟?

顯然,這件事,連她的家人都做不到。

 

 

電影並沒有說歐嘉的童年。但電影第一幕呈現的是,在家中,她就是一個不討喜的成員。

媽媽一早來叫女兒們—歐嘉與姊姊--起床。姊姊起床了,歐嘉仍在床上,睜大眼睛。

第一幕的她,就讓我感覺她充滿怒氣與不滿。 完全的,反抗、對抗的能量。

她終究還是起身,進了廁所盥洗,隨即,就吐了。

 

我想到我的好友,當年剛成為一名新手導師時,面對的是一個極度活潑、無法靜下來的班,壓力很大;早上起床,出門前,必經的事,是在廁所乾嘔。

 

歐嘉吐了。

姑且不論她是不是假裝的,那都代表著,她很不想上學。

但是,她的爸爸似乎只會打她,而並不是去了解:孩子,你怎麼了?你為何不想上學?

接著,下一幕,她坐在診間外,因為吞安眠藥自殺,被媽媽送去洗胃。返家一進家門,媽媽邊掛上大衣,也沒看她,邊說了一句:

「自殺需要堅定的意志,我看你沒有這種決心,你就認了,你自殺也不會成功。」諸如此類的意思。

這句話忽然讓我覺得好熟悉。尤其是那一點也不溫暖的語氣與態度。

一個內心受傷的小孩,我聽到她在心中抗議:「我已經這麼難過到要自殺了,你竟然還要說這種風涼話?!你怎麼不問我為什麼要去自殺?!

我很生氣。當我已經這麼難過了,你還要對我說這種話。好,我已經不難過了,我現在只剩下生氣跟憤怒!從現在起,你傷害我,我也會傷害你!」

 

不只一位老師告訴過我們,憤怒的情緒是什麼?通常,人並不是一開始就走到憤怒;憤怒之前,常常是很大的、很強烈的受傷。

有些小孩子,真的不好養吧。我想我是之一。敏感、很多情緒,但又有一股反骨與對幹的頑強。

這樣的小孩,通常思緒甚多,竄流不止。(套句比較通俗的話就是,腦內小劇場很多)

當歐嘉抱著那些厚重而充滿辯證思想一類的書籍閱讀時,我彷彿看到求學時代的自己,認為追求哲學與純粹的理智可以解決我生命的問題與全人類的問題。

當歐嘉說了這句:「我知道自己是神經病,但我不是沒腦袋。」,我實在是忍不住笑了。

這樣的小孩,問題不是出在沒腦袋,而是,太有腦袋了。如同,那些高材生自殺的事件,聰明,卻走不出來、找不到答案的小孩,必須尋死才能得到解脫。

 

 

說,笑嘛,其實,這些事本身,是一點也不好笑。

影片散場時,我胸悶得可以,眉頭皺得兇。眼淚不是暢快的,而是像歐嘉那樣,忿忿地,從眼角流下來,就那麼一、兩滴。

我必須說,過去生命中曾有一些時刻,我很像很像歐嘉。包括,我其實很想殺掉傷害我的人的怨恨跟憤怒,都存在過。

 

四、我還是免不了想到這件事,同樣的一個,無差別殺人事件

 

鄭捷事件發生時,那天,我翻了翻報紙頭版。

印象中,上面寫著他可能的犯案動機,似乎是小學或中學的一次音樂課上,被女同學舉手向老師告狀他搗亂、亂吹一類的。

他很生氣,那時他就覺得自己要殺人,但一直沒有做到。他在捷運的犯案,是為了履行他對自己的承諾。

讀完後,我覺得很難過。難過的是,我在想,這些年來,都沒有任何人、任何事,讓他可以鬆動當時的這個恨意嗎?

那個內心受傷的小孩,竟然從頭到尾,不曾覺得自己得到一絲的安撫與安慰,似乎,從沒有感到過,被愛、被擁抱。

 

或許,就像歐嘉一樣。 她的家庭,是一個高社經地位,情感流動卻凍結如死水的家庭。

她的父母並不是不在意她,可是,像歐嘉女主角這樣的孩子,需要很多情緒的反映,先於只是打罵、指責、教訓。

她的爸爸似乎只會教訓她,而她的媽媽,她唯一在家中還願意說話的人,是一個情感抑制近乎冷淡的人。

媽媽是一名醫生。當歐嘉生病或需要假單,她會去找母親,而她的母親,仍會拿錢給她。並非如我們想像,她的父母暴力虐待她。

但他們能給歐嘉的,不是能療癒歐嘉的溫暖、理解與接納的愛,而面對歐嘉刺蝟般的回應,最後,他們也只剩下防衛、怨懟與冷漠的對應,或許是,作為,另一種攻擊。

姊姊是個「正常人」,而妹妹歐嘉,成了所謂的家庭中的「代罪羔羊」。

 

 

代罪羔羊的概念來自家族系統取向的心理治療。

這個概念旨在回應一個疑問、爭辯,即:這個家庭系統如果是有問題的,那為什麼其他的成員就沒事,偏偏就只有那個孩子有事?

所以,有事的應該是孩子個人,才不是家庭出了狀況。 而用代罪羔羊的比喻回應此疑惑,可說不言而喻。

一個出了狀況的家庭系統,未必所有的孩子都會「出事」,但是,那名過不了關的小孩,就會成了社會眼中的不適應者。

要說,是孩子的天生氣質?天生體質敏弱?目前,心理學界比較一致的看法是,天生與後天,都影響著個體。

而無論如何,父母、家庭,在先天或後天上,都扮演著舉足輕重的角色。這是,沒有辦法迴避的責任。

(家庭帶給孩子的影響,這一部分,作為導師或社工者,應該感觸尤深)

在家中格格不入的歐嘉,離開家,過著自食其力卻落魄的生活,然而工作與情感雙雙受挫,感到無法融入與被理解,於是懷著怨恨與報復衝撞路人無差別殺人,最後在解離中尖叫服刑。

 

五、完整的人,需要整合;無法整合,免不了要受苦 ......

歐嘉要執行殺人計畫的那個早晨,離開臥房前,她望著那名常常關心她的室友熟睡的樣子,然後,上前幫她蓋好了被子。

當情感淡漠不溫暖的母親,來到獄中看她終於忍不住哭泣時,歐嘉這時竟也像個孩子般難過地在母親面前落淚,彷彿在說:嗯,媽媽,我知道我做錯了,對不起。

那幾刻,歐嘉的內心仍有溫暖;如果可以的話,她並不總是一隻刺蝟。她其實,也有很溫柔,很柔軟的一面。

可是,她已經作刺蝟太久,她已經不知道,不作刺蝟的自己還可以是誰了。她已經沒有辦法活出,不是刺蝟的那個歐嘉。

影片的最後是,在獄中的她和在法庭上的她,立場、思緒又變得矛盾。她解離了。

她認為,自己真正的身分是某某某,是小說裡的那名角色;某某某有一個真正的父親,住在另一個城市。

若她要被行刑,這名父親就會前來解救自己。我猜,那名父親,一定和她自己真正的父親,很不同吧。

那名父親,會是一名慈祥充滿愛的父親。那是,她在現實中,得不到的想望。

她的精神科醫師,指出了她的矛盾。但是,歐嘉不願相信自己是那個殺人者。殺人的不是她。是另一個人。

眼前的小女孩,看起來變得十分無助,既無害,也無辜。服刑當日,獄警幾人拖著她,她一路掙扎、哭泣、尖叫。真的是,讓人看了,有,說不出的沉重……

 

六、聊聊,影片中的精神科醫師,以及,又要碎念了

影片中,歐嘉似乎經歷過兩、三名精神科醫師。服刑前的這名精神科醫師,就是她先前最信任的那位。

在很久之前,她曾經洋洋灑灑地寫信給他,訴說她的內心世界。

在我看來,這名精神科醫師,也是片中比較具人性關懷的一位,或說,至少在對話當中,稍微比較有同理的立場。

其他的人,其話語並非不能直指核心,他們與歐嘉的對話,都一語道出了歐嘉的問題。如果換成諮商技術的話,叫作「挑戰」的技術用得很多。

可是,大多都還是太認知層面了。

歐嘉需要的是情緒上的理解,憤怒、受傷、脆弱…..,一層一層,要走很久才得完的。在沒有被理解前,挑戰歐嘉,看來,幫助微乎其微。

 

 

看到這裡,我又不免對Carl Rogers肅然起敬。在那個精神分析、行為主義當道的年代,他就開創人本主義的心理學。

幾乎是國內心理諮商研究所必讀教科書的《諮商與心理治療理論與實務》,其作者Corey便寫道:「在我看來,所有的治療學派創始人當中,Rogers是最具影響力的人,改變了心裡諮商論的實務與方向。」

Yes,如果這部片,呈現出了70年代,精神科醫師的實務狀況,那麼,我必須說,現在的心理諮商,已經邁向了完全不同的紀元。

現在的心理諮商,是更具人性的。更像,一個人。

但,遺憾的是,即便如此,心理諮商相關概念在國內被大眾認識的速度,仍不夠普及。

我認為,心理諮商的一些概念,可以成為一種知識,是可以透過直接教育,而不一定需要透過諮商才可得的。

如果,學校走的是教訓輔三合一,「教」與「訓」,平心而論,大部分的人都比較擅長。但,「輔」的部分,卻弱的可以。

抑或,有人以為「輔」就是當好人,給孩子機會,為孩子求情,殊不知其實變成溺愛、失去界線。

凡此,似乎顯示,大家對"輔諮"的觀念還不夠透徹。也遺憾,若第一線的人員可以更有輔諮的概念,會不會,可以阻止更多悲劇的發生?

(看來,我又情感氾濫了)

 

 

七、尾聲

 

影片的開頭,是歐嘉的家庭。影片的結束,仍是歐嘉的家庭。

說真的,我覺得,導演真的很厲害。整部片,導演對這個家庭的輕描淡寫,其程度好像粉末撲在某處,然後也就那幾處了。

可是,就在那幾處,這個家庭系統的呈現卻彷彿已經道盡了,歐嘉這個孩子,是怎麼樣被孕育出來的過程。

歐嘉死了。這個家,媽媽、爸爸、爺爺、奶奶、姊姊…等人,在餐桌用餐。

無人提起歐嘉,也似乎無人傷心,無人說話,彷彿,西線無戰事。 影片無一不沉重,整個故事卻結束於漠然地輕描。

我想到,有時候,生命中壓著我們的,不是不可承受之重,而是,不可承受之輕。

如果不是因為有電影,我們是不是,便難以再想起,或也不再在意,曾經發生的日子?我們,還願意用多少心力,去協助在心中憤怒著想殺人的人?

彷彿,西線無戰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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