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內文皆有劇透)

《我只是個計程車司機》榮獲我的其中一項觀影之最了。

有些片子在你的心中會留下特定的情緒記憶,有些不會。但記憶會「留下」者,深刻之處也總有不同。

我大概很難說我「最喜歡的」一部片是哪部。(儘管我一度在看完《夜晚還年輕》之後,在臉書激動大喊:我願意用這部片換我這輩子看過的所有片子啊!)

如果要談論每部片子之於個人的意義,就把每部片子的特色賦予出來。別只說最喜歡;鐵定有其他之最的。最愚蠢、最冗長、讓人哭最久、進戲院看最多次、最荒謬……

 

《我只是個計程車司機》該是目前讓我看完後「頭痛最久」的電影。

頭痛不是個比喻,是真的在生理上的太陽穴兩側的頭部位很痛。如同憂鬱有時說不出口,憂鬱症的人不知道那是憂鬱症,只說得出胸口悶悶的、睡不著、睡太多。

身心會相互影響,頭痛可能是感觸太多,根本滿溢出來,但是在戲院舉凡起身縮腳、翻來覆去、大擤鼻涕、奪門而出,都會擾人,最終,只得抑成頭痛。

 

這部片太多地方都讓我覺得很熟悉。

有過去相關事件的記憶縮影,有我身邊親近的人的縮影,也有許多價值與想法的縮影。

 

片子初始,主角金萬燮是名首爾的計程車司機。劇本很快點出他的一些特質。

其一是,他嘴上雖愛叨唸客人老是因為一些因素下車沒給錢,可是臨走前還是沒向快要臨盆的孕婦夫婦收錢,最後還祝福孕婦生產順利。

其二,他對大學生上街頭抗爭的態度是:他們幹嘛不好好念書,鬧什麼事?!一名大學生竄散時讓他緊急剎車,還害他後視鏡給撞了;

他很生氣和對方理論,但慌亂中警察追來,大學生逃了,最後他還是自認倒楣。

 

這讓我想到我老爸。老爸這位四年級生似乎符合那再典型不過的軍公教;他這輩子不可能投DPP,對吶喊台獨的人也感冒。

前些日子台大學生舉台獨旗中斷節目錄影他反應亦是如此:「他們幹嘛不好好念書,鬧什麼事?!」

318學運時,我倆也為了學生「鬧事」一事辯得不可開交。

但是,老爸是名好公務員,也是名好軍人。他扛起很多事,很照顧下屬,為人正直。

軍中有些文化多少令人詬病,老爸這一生不喝酒,不拍馬屁,不做違背良心的事,總之,剩了最後幾年他沒撐到領月退俸,就離開軍中了。

 

這似乎是不少市民百姓的縮影。市民百姓不似靈修之人時時勤拂拭的內觀內省,也未有入定高僧的何處惹塵埃。

市民百姓開心時,就像金萬燮一樣高聲歌唱,遇到不順心、不順意之人事便碎念或開罵。

可是大體上,這些人就是在自己的軌道上做事,他們認真攢錢、工作、生活,心存善念,懷惻隱之心,他們也沒有要占人便宜,偶爾運氣不好,苦也自個兒吞下去。

 

看著劇中的金萬燮,我實在覺得再熟悉不過了。他認為這些抗爭者被抓了也是活該;即便對照今日,有些人對於抗爭者並不同情。

 

我們若相信一個人的作為是出於理想、正直、善意,或至少理解其背後的原由與「非惡意」,那麼我們看待對方的作為,或許是諒解多於厭惡;

但若我們視之為滋事份子、作秀者、吃飽沒事幹、暴民、不務正業、不好好讀書,那麼我們通常是甚少同情,希望他們得到懲治與教訓好得些。

 

至此,我們或許可以明白,為什麼要講求媒體平衡報導。有時候,人心是很好操弄的。

指著人,說他是暴民,鎮壓就會變得比較合理;指著人,說他是愚民,他說的話好像再也舉足無重。

 

我大二時,紀錄片《貢寮,你好嗎?》開始在校園巡迴。導演是崔愫欣。這部作品是她的碩士論文,她想用影像的方式呈現整個公共議題的運作。

這部片我前後竟看了三場。第二或三場時,我偕了室友一起去看。

猶記得室友看完跟我說:「我覺得最可怕的是,村民其實對核四議題做了很多功課,可是那些媒體竟然都把他們塑造成愚夫愚婦的樣子!」

 

我感到,我們看完這部片後,都有種難過。我們看了新聞,沒有增加理解,反倒加深了誤解。

我們誤解了村民,以為是他們不願與政府溝通,一意孤行,就像誤解了抗爭的人是暴民,誤解他們冥頑不靈,誤解他們必定是作亂在先,所以才需要被鎮壓。

 

電影《艾琳娜》中,有一段居民抗議政府拆屋,與警察起衝突的橋段。女主角陳艾琳的大哥作為警察,其職責是維護秩序,但那些抗議的居民都是自己認識的人,他明白這些人也不過是不想要家園迫遷,情急中大喊:「這些人不是暴民!」這段我也看得淚流滿面。

如果要「師出有名」,最簡單的方法就是,讓你相信另一方的人該被圍剿;如果要鎮壓一群人,就說他們都是暴民吧!

 

《我只是個計程車司機》影片中在這個部分有很深刻的著墨。透過金萬燮的眼,他目睹真實發生的事,原本以為的世界也開始被衝擊。

單親爸爸金萬燮在餐廳裡無意間聽到一份車資十萬元的差事,乘客是名外國人。他想著自己正好能繳清積欠的房租十萬元,於是假裝自己就是接這份工作的人,無預警之中,載走乘客,開往光州。

一路上,他開始察覺「案情」不單純,道路封閉、士兵在各個路口站哨,但為了賺這筆錢,他也只得努力達成目標。

直到編了謊,通過安檢站,進到光州,他才發現這名外國人是個記者。而這根本不是天上掉下來的機會,是一趟險途。

光州市內出了事了。只是,映入他眼前的並非刻意去攪亂動盪的不良分子,是良善的民眾做了飯糰送給他們,是為了參加歌唱比賽的單純大學生。

他們不是暴民或流氓,他們只是市民百姓。可是轉開新聞,主播說的是有暴民滋事,傷及無辜的軍警。報導放大軍警的死傷人數,淡化人民的傷亡。

他又再看到,光州市民手無寸鐵(現實中,市民後來是有武裝的,這個後面再談),僅是想要去救受傷的人,也被掃射,只是唱國歌,就被攻擊。這幾幕實在是看得太令人難受。

 

 

金萬燮開始面臨天人交戰。他想到女兒已經沒了媽媽,不能再沒了爸爸,決定得自保,留下記者一人,獨自返程。

然而,當他在麵店裡,聽到著民眾議論著光州發生的事,說的是:聽說是首爾的大學生在煽動還有流氓份子滋事呢。他毅然決定折返,回到光州,誓死要協助記者把紀錄光州事件的影像帶出來。

一通電話,是交代或是訣別,他對女兒說:「爸爸把客人留在別處了,得去把他載回來,才算完成工作。」女兒不知道爸爸此番折返,可能就此天人永隔,只希望他早點回家,能多陪陪她。

 

返程後的金萬燮彷彿脫胎換骨。當人經歷沉痛糾結,重新抉擇後,這個新決定有時反而能引領當事人生出另一股勇氣。

他回到光州,反過來激勵因目睹太多事件情緒同樣overloading的德國記者,鼓勵記者再度提起攝影機拍下畫面傳送出去,讓世人知道實情。

金萬燮最後成功把記者送回首爾機場,兩人皆平安,唯獨他未留下真名,僅留下一假名「金四福」。

影片最末播出記者Hinzpeter本人逝世前留下的影像。年邁的Hinzpeter,仍舊盼著此生有朝一日能與這位計程車司機重逢。

「金四福」與他出生入死,這份交情既淺又深,淺的是兩人這一生在一起相處的時間,不過是數十小時,可是一起精歷的事卻是如此深刻。

 

發生重大災害的時候,心理諮商專業給民眾的建議會是:避免不斷收看民眾死傷的畫面,同理,媒體不應該播放過於血腥或暴力的畫面給民眾看。

原因簡單說,是為了避免「替代性創傷」——雖未經歷創傷事件卻跑了一樣的創傷後狀態。

感同身受、不忍人之心,是人天生的機制,不過透過畫面與影像傳送,所造成的情緒強度往往遠大於文字。

對某些人來說——例如像我這種眼淚跟水龍頭一樣的sentimeantalist——情緒負擔太大了,容易對人有身心影響。

那一幕射擊無辜民眾的畫面,座位上的我當下也感受到自己overloading,可是又有一種入戲的瘋狂:這片子都拍出來給我看了,我咬著牙也要有勇氣看下去阿!

難怪我這頭痛了這麼久,恐怕也是替代性創傷的症狀吧。

可是,到頭來,這終究還是電影,過了兩、三個小時後,抖抖身子,也就還能說說笑笑,回到生活現實。

 

不過,真實中的「金四福」可能這輩子都沒能離開這份創傷情緒。

計程車司機的大兒子金承必在看完片子後,出來聲明他父親就是「金四福」本人,本名金士福。不同於電影,金士福本人英語與日語都很流暢。

(現實計程車司機與影片的差異處,可參考此影片連結https://www.youtube.com/watch?v=0ZwkD5JjvqM)

他是飯店的包租車司機,只要是外國客人,都是找他接送;載Hinzpeter的工作也是本來就安排好的。

兒子回憶,某日父親外宿回來後,對家人說的第一句話是:「怎麼可以這樣殺害自己的同胞。」平常父親都將車子保持得宜,那日車子卻受到損傷,父親鞋子也破爛不堪。

那日之後,金士福像是受到很大的打擊,幾乎每天都在喝酒,四年後,逝於肝癌。

 

真實的金士福先生想必受了很大的衝擊,畢竟,那些畫面與發生過的事對他來說不是電影。

那份感同身受與不忍人,催動著我,或許也催動著金士福在內心不禁要質問:

究竟在什麼樣的狀況下,對立面的任一方,可以主動對另一方發動流血攻擊,甚至令對方致死,而可被視為是「合理的」?

究竟在什麼樣的狀況下,國家領導人可以主動對人民發動流血攻擊,甚至令對方致死,而被視為是合理的?

也許金士福怎麼想仍舊都難以想像,基於什麼原因,「可以這樣殺害自己的同胞。」

 

在當時發動政變取得政權,並且擴大戒嚴、逮捕相關民主運動人士的全斗煥,在2016出版自己的回憶錄時,內容表達出不認為有暴力鎮壓。

這些陳述被光州事件的相關民間團體提告,說他扭曲事實。法院判勝訴,書的部分內容必須刪除且不得再次出現。後來,全斗煥也想要對這部電影提告。

(參考資料為「2017 0812 公視深度週報1980年光州事件」報導。)

 

也許對全斗煥來說,他仍舊認為以當下的時空來說,那是「合理」的決定。

下令鎮壓的人,一定也有他認為他要這麼做的理由。他認為國家就是要防壞人,要防不要被共產黨滲透,或他認為只有大家「共體時艱」都不要有異議,才能達到他認為理想中的安全。示威或抗議這種事,對當時的國家安全來說,都太過危險。

也可能,他想的是鞏固自己的權力,他不想要自己的政權被質疑、被鬥倒,要反對他的人都閉嘴。也有可能,兩種想法之於他同時存在。

看影片時我很認真地想:怎麼樣有可能避免這樣的事發生呢?可惜之於歷史,我想不到有什麼地方可以轉圜這件事。

 

阿德勒概念下的教養會提到“power struggle”。

小孩子要上網不去洗澡,父母要他去洗澡,小孩子因為自己想要的沒有得到開始生氣,父母也因為孩子不肯照自己的方式去行動而生氣;

這時親子雙方都將容易陷入「我要對方按我的方式去行動」的僵局。

如果父母這時想著的又是:不給這孩子一點教訓將來他就會更無法無天,而他想到的教訓也很侷限,就是揍他!那這孩子大概免不了要吃幾支棍子,接著便看這孩子是更加地對立反抗,還是他就範。

不過不管是哪一種情形,大概都算不上好結局。

一旦雙方的power對上,除非有一方意識、覺察而離開這個struggle,否則這個struggle會持續。有時可能是一輩子。

全斗煥沒有因為民眾的示威而變更政策,民眾也沒有因為軍事武力而懾服。反而,越是多人的親人遭到鎮壓與死傷,更激發越多人加入對抗。

公視的報導播放了Hinzpeter的紀實畫面,裡頭說的是:「任何阻擋在士兵面前的人,都遭到無情的毆打;有人看到受傷倒在地上的士兵,民眾會上前再痛毆他。」

真實發生的情形中,民眾亦沒有電影演的那麼無攻擊性。在雙方對立的場合中,暴力都可能在任一方陣營發生。

可是,民眾與士兵,兩個看似對立的「角色」,回到身為一個「人」的向度上,其實都不應該受到如此的對待。我仍舊認為沒有人應該攻擊任何人。

不過,在情緒被挑起的場合中,這件事本就不容易做到。然而如果有一方有極大權力運用壓倒性的軍事武力去對待另一方,那血只將流得更多,不會更少。

 

極權,要付出的代價太大。極權體制或許能讓很多政策快速地推行,可是極權政體下的領導者不小心當機或犯錯時,帶來的侵害也相對大與深。

民主政體,與其說是以民為主,我認為更直接的差異是大幅度地限縮單一權力的擴張。

有些人以為民主後不再會有對立,不再會有街頭上的示威衝突,因此看到台灣民主後這些現象依舊存在,就對民主失望,覺得回到極權或許也好。

其實,這是誤解了民主的功能。民主不可能消弭對立,即使是血緣之親的兩人,只要立場相反且不願意鬆動就可能「對立」。民主也無法保證其下的決策就是「正確的」。

但是,民主盡可能的,會讓所有人的聲音都可以被表達與被聽見,即使,這些聲音不一定都「正確」。

是的,民主是辛苦的,作為一名公民,你要為自己蒐集的資訊和責任都多了起來,因為所有人都可以告訴你那樣好或是這樣好,那樣不好或這樣不好,你得透過自己吸收、理解、消化後,找尋出你認同的價值。

但這個「找尋自己認同的價值」過程之中,除非你先傷害別人,否則沒有人有權利或權力像電影中那樣用武力相待。

而作為一名執政者,更是一點也沒哪裡輕鬆,你得放下「自以為是」,去傾聽和溝通。

如果執政者要把反對自己的人當作暴民或不值得一顧的對象,這樣的執政者也不過是活在同溫層而已。

 

這部電影讓我想到318學運。也許和歷史上很多的場景都類似。上位者的施政引起人民反彈時,人民會揭竿起義。如果很多人認為服貿簽不得,那麼他們就用行動表示反對。

 

我記得那週日上午,我聽完馬總統講話後,心情差到谷底,很想去跳汨羅江。

我認為在那個當下,多數民眾都會關心此事,馬總統若要說話,便好好地論述為何一定要簽服貿,好好地動之以情、說之以理。

結果整個發言內容是也無風雨也無晴。我認為上位者沒有「好好地看待」反對他的人。

為此,我特地寫了一封信去總統府信箱,我想表達,此個moment,這位元首做得真的沒有一點好。

那時我心中甚還期盼著《王者之聲》那樣動人的一場演說對全國人民的重要性,期盼著《搖滾教室》裡說到,一場偉大的表演可以改變世界。

該說,我真是過分天真?當日,我沒有汨羅江可投,只有面向大海的海堤可靠。我最終沒跳下去就是了。

 

隔天是週一上班日。我跟我老媽都早醒了,打開電視,學生還在跟警察對峙。畫面中學生被水柱驅散、受傷。

我雖去工作,外表平靜如往昔,心中卻激憤難耐,坐立難安,覺得我該就丟出假單,北上去支持那些學生們。

何以這些學生要被這樣對待?滿腔熱血亦是澄澈,亦是為一理念而已。

此刻我的情緒大概就如同光州市民們,當我發現主政者一點也沒有要好好看待人民的意見,甚至還讓我的親人們都流了血,我更情願加入反抗的陣營。

 

當然,我也一度思索,作為執政者,如果你認為正確的事,有些民眾卻認為是錯的,那該如何?

經歷318學運後,我至今仍認為,如果有一些人用很大的力道反對一項政策,甚至不惜犧牲性命也要反對時,那麼作為執政者,我不會希望我的人民用流血來告訴我。

這或許代表這項政策,共識還不足,且該暫緩。

不過,要是我四面八方都想過,相信我要做的事是正確的,且我已經盡最大的努力去營造共識,那麼我就不會退讓。

如果對方願意為此奉獻生命,我也願意用我的生命去捍衛我認為正確的政策。如果對方願意用生命去捍衛他認為對的事,而屆時我不想用生命陪同,那我就退讓。

 

好的,至此我已話太多。這部片太多地方都讓我覺得很熟悉。有過去相關事件的記憶縮影,有我身邊親近的人的縮影,也有許多價值與想法的縮影。寫這篇文章花了我近一週,也難怪觀影完,頭這麼疼。

很慶幸我活著的這個時代已經比金士福的時代「和平」許多。我也希望在有生之年,不會再有如他一般者,目睹國家人民竟是死於自己國家的槍桿之下。

不過,關於人要如何面對與自己立場不同的人、要如何能走入理解取代對立,這條路,之於我個人以及其他人,我想都還有得走。

 

不知道我爸若看完這部片會有何感想。至少,我確信,若僅是訕笑他是9.2,並不會增進我們倆的對話與理解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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