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丑》真的是一部很適合拿來討論個人心理的片,從頭到尾只有一名當事人。

 

男主角的演繹不用說,好像也只有瓦昆尼菲尼克斯,可以演出那個自我被壓縮的瘦弱無力,

全身消蝕、乾癟的Arthur,好像Arthur活脫就是那樣。

然而當他搖身一變,成為壞胚子,還去強吻老女士,我竟然也被他迷到。

但是從頭到尾,「兩人」其實都是同「一人」。

 

感謝他獨挑大樑。

 

這跟演出《分裂》的那種人格平行置換很不一樣。

《分裂》裡,為了演繹解離性身分障礙症,演員在同一個身體裡,演出各種不同的人。

《小丑》沒有解離,Arthur Fleck自始至終是同一人,但他的最初與結尾,儼然已經注入了不同的魂魄。

Arthur在同一個連續身分裡,最終是真的分裂出了另一個名為Joker的人。

這中間如何轉化他的種種事件,就這樣透過情節推演在觀眾面前。

某部分,觀眾透過本片,去見證了一個人何以變得瘋狂,這樣的瘋狂對社會無疑帶來更多混亂,

但對當事人來說,無疑是種解脫。

 

 

這部片令我印象最深、最擊中我的,有兩幕。

其中一幕是結局。那是個像《歡樂滿人間》的happy ending!

畫面如此光彩,如此明亮。

在這個他可能剛在晤談室裡殺掉他的治療師的結局裡,我真的感受到他的歡欣,而某部分我竟然是為他開心的。

 

我並沒有認同Joker,但對Arthur有不忍人之心的溺愛。

如果這個人這一生都如此不開心,當他終於能夠開心的時候,

我不想去否定他那雙腳踩著鮮血淋淋的歡喜。

(這也是只有作為觀眾,才能體驗的歡欣與美了。如果我是醫護人員,要追著他跑,我應該會很崩潰。

如果我是他的治療師,只因為我長得像前一個讓他感到被傷害的助人者,就被他幹掉了,我心裡會很X。

只能做鬼後昇華了。)

 

 

另一個讓我相當有感的橋段是這個。(完全出於心理師的職業病。)

Arthur描述,他在收音機聽到一個人用了藝名「嘉年華」,Carnival。

他說,那是他出道當小丑時第一個用的名字。

 

天哪,這短短幾句的描述,竟非常非常觸動我。

我當下很想對他說:「那些最能代表你的東西,最終都被拿走了。」

All of those that tell who you are, have been taken away for so long.

(因為當事人是English speaker,我第一時間想得其實是英文。)

 

Arthur接著說,有時我甚至不確定自己是否真正存在。是的,就是這個感覺,不是嗎。

即使Arthur說得這麼一般般平舖直述的語氣,彷彿沒有悲傷,但這裡頭字句都是悲傷。

如果那些能代表自己的東西,都被拿走了,誰還能找到自身的意義、價值與存在?

 

 

從一開場,他手舉的那塊牌子,被一群屁孩給無端搶走了,牌子被弄壞成幾塊,不再完整,他還被狠踹了好幾腳。

他的同事看似好意,送了他一把槍。有了槍是不一樣的,

有了槍至少有些power,起碼他可以保護自己的安全。

但是,就這麼不巧,他的槍沒讓他得到安全,反而失去了安身立命之處——一份讓他賴以維生的工作——,

某部分也是他脆弱的自我中,唯一令他感到意義,所喜愛的工作。

 

 

這當中,Arthur又發現自己被背叛以及誤解。他的同事撒了謊,對雇主說槍是Arthur主動向他買的;

他又被樂器行投訴,沒有歸還那塊樂器行的牌子。

而他的僱主似乎不願意聽他解釋。

Arthur突然間成了持槍面對兒童的危險分子,同時還是一名工作不力、未盡責任、不值得信任的勞動者。

事實是Arthur盡責地扮演工作中的小丑,是欺負他的危險分子毀損了樂器行的物品;

他為了保護自己免於被危險分子攻擊,才持了槍,

可是,他卻成為了需要為這一切「被傷害」負責的「傷害者」。

他的疾病(似乎是一個當尷尬、害怕,就會以大笑來因應的反應模式)也常陷他於被誤解而受傷的處境,

而他的大笑也使他成了「傷害者」,那個彷彿在訕笑別人的人,而不是一個內心受傷的人。

 

 

協助他的社福人員,看來也被困在類似的處境。

她在離開時告訴他,像他這樣受傷的人,根本不會有人鳥他,

而且,你才不是最慘的,我比你慘,政府要裁撤我們的單位,才沒有人理會我們。

 

 

這裡面,本來是助人者的人,同受擠壓後,也不小心去擠壓來求助的Arthur了。

(這種狀況是不是有點眼熟?當討論不利的勞動條件時,很常見某方批評另一方已經過得很爽了、我比你更慘,你有什麼資格抗議。)

受擠壓的人無意識地也擠壓了別人,彷彿唯有藉此,

自己的苦處才能脫穎而出,才能被看得見。

社福人員把她的無助與攻擊,轉向正出於無助於才前來求助的Arthur。

不能否認,這是一段對求助者有傷害的談話,不過這種「助人者自身也無助」的加成無助,深深流竄高譚市裡。

 

 

正在承受痛苦的人絕不只有Arthur一人。

這座城市裡,已到處都是垃圾。實體的或心理上的都是。

影片一開場就是高譚市沒清理垃圾數日了,還成了脫口秀挖苦的主題。

當Arthur終於開槍「制伏」了三名衣冠楚楚、(諷刺地)受過良好教育的「地痞流氓」,

他說,他本以為自己會內疚,結果卻沒有。

如果從沒有人因為使Arthur受傷而內疚,Arthur何以要對那些傷害他的人內疚?

起初,他驚魂未定,可是,他發現原來他有能力反擊,他因此不再受欺負;

當他拿著槍意圖致人於死時,他發現,原來他也能使人害怕自己。

更重要的,此刻,他並不感到罪咎。

 

 

沒有罪惡感,可以是一種很強大的狀態。

 

《房思琪的初戀樂園》裡說,罪惡感是最忠誠的牧羊人,把女孩子趕回性侵者的身邊。

明明不是她們的錯,因著環境加諸的羞愧,女孩們相信是自己要為此事負責,

傷害她們的李國華,竟成為她們這唯一秘密的分享與依靠者。

舉這段例子是讓人明白,罪惡感、負罪感,可以是多麼強大的金箍。

 

人的確不能沒有罪惡感,guilt,罪惡感就像是人的「良知」,成為我們心中為人處事的天秤。

 

但如果罪惡感的天秤失準了,偏向某一端是過度自責自省;

而偏向另一端,就如Arthur,開始打亂那當為或不當為的準則。

當Arthur殺了人,而再不感到罪咎,甚至感到理直氣壯,當為應為,他的天秤也就此重新校準。

他在公廁跳起舞來。開心。

他體會到的新的行事準則是:有些人的確太過分、欺人太甚,殺掉亦不足惜。

 

事實上,這起殺人事件,讓高譚市的眾多市民們投出心底沒有說出的渴望:

有些人的確太過分、欺人太甚,殺掉/死掉亦不足惜。

 

有些人或許是那些「有錢人」,那些佔據、操弄金錢與權力的「權貴」,

例如像韋恩企業這樣幾乎擁有城市一半以上產業與資源的企業。

人們甚至不知道Arthur是誰,也不知道當晚誰找誰碴,真相又是什麼,

但過得不如意的人們,在貧富懸殊的怒氣中,投射出一個救世主出現,幹掉了一些該死的人。

這個殺人者意外留下一張鮮明的形象,一名小丑,帶給眾人慰藉與發洩。

 

(是的,選戰中,想讓對手看起來討人厭嗎?就是讓對手看起來像「權貴」,而強調自己是真正跟人民站在一起的一方。《小丑》也揭示了這件事。

而人們在不滿的情緒中,投射出一名救星、一個希望,這種情緒,有沒有也像當前檯面上的某些政治人物?)

 

 

小丑成為了賭爛高譚市與一切不滿的icon。這種情緒也像候選人可以成為賭爛執政黨一切不滿的icon,

但候選人本身是不是相對更有執政能力與遠見,反倒在這種情緒中,被忽略考量。

人們不在意小丑是誰,人們渴望的就是有一個小丑。

 

 

那時Arthur還不是小丑,但小丑已經誕生。

有些市民開始以小丑裝扮上街,表達某種抗議的聲音。

當然,也有些人只是想搞破壞或趁火打劫,利用小丑形象得到掩護。

當Arthur看在眼裡,對他來說,應是莫大的「殊榮」或「肯定」。

人們現在開始模仿起那個過去根本不被在乎的小丑,像是明星般,那是現實的他無法擁有的。

他曾幻想他上節目,上了台,一種注目單元;主持人甚至會告訴他,他會開心有他這樣一個兒子。

那是多大的「價值」或「肯定」。但是,現實中,他的父不詳(也許,那個爸爸離家買菸沒再回來的故事,就是他對爸爸印象的唯一版本)。

他也依舊是失敗的脫口秀表演者,還被節目主持人拿來當作笑料,公開放送。

 

 

一個本來很小、很乾癟的人,突然之間被膨脹得好大好大,

相較Arthur的自卑無力,Jocker自戀龐大、萬眾矚目。

誰不想當Jocker,誰想作可憐兮兮的Arthur?

 

 

壓跨Arthur的最後一根稻草,促使他「不要自己」,是他發現韋恩不是他真正的父親;

而他的母親,也不是他的母親。如果真是他的母親,母親會呵護、照顧他;母親不會剝削、虐待他。

可是殘酷的事實是,他所相信的那名愛他、鼓勵他帶來歡笑、叫他Happy的母親,帶給他的不是歡笑,

小時候給他nothing happy。而是他所不記得的痛苦虐待。

這個崩解實在是太大了。一直以來,他都是因為相信母親告訴自己是要帶給他人快樂,所以嚮往著小丑、脫口秀演員。

但他媽媽不愛他,媽媽其實是活在自己的幻想。沒有人愛他。那名愛上他的鄰居,也是他自己的幻想。

 

 

他親手殺了傷害他的母親。的確太過分、欺人太甚,殺掉不足惜。

同樣,他不再有罪惡感、不再哀傷。他又跳起舞來,享受那近似全能的愉快。

然後,他在節目公開揭露自己的身分。我就是在地鐵殺掉那三個人的人。大家要知道「我就是Jocker」。

 

I am “the” Jocker.

他也殺了嘲笑他的主持人。

 

主持人起初想同他辯論,你憑什麼覺得你有資格殺人呢?

 

因為他們傷了我。

可這樣你也不能殺人阿。

你憑什麼覺得你有資格說我?難道你以為我不知道,你邀我上節目也只是要把我當笑柄,為了你的收視率嗎?

我可沒有像你一樣殺人。

[磅磅磅!]

 

主持人否認了自己也有剝削Arthur的地方。

節目製作沒有經過當事人同意,就播出影片供大家揶揄,賺收視率,這確實是剝削。

這是Arthur所不能忍受的,那些不斷傷害他,但自始至終沒有人要承認的人。

那位當初賣槍給Arthur的同事,他也沒有承認自己帶給Arthur的傷害。Arthur也殺了他。

至於善良的侏儒同事,Arthur沒有傷害他。

 

 

另一半看完電影跟我說,Jocker後來被人群從車中救出,

站在車上受到大家歡呼,Jocker好像找到了他的家人。

我的感覺沒這麼溫馨。的確Arthur被對著Jocker歡呼的人滋養了,

就像他終於實現了站在萬眾矚目的舞台,被觀眾簇擁。

但滋養他的終究不是愛,只是眾人投射出的理想化的救星崇拜。

但那是Arthur僅存好像可以感覺到仍被愛、被在意的存在了。

 

 

說到頭,《小丑》跟原版的小丑,是不一樣的小丑。

雖然那種自戀的感覺很像,但我終究有種感覺,

覺得Arthur比原版小丑善良,也不是真的尋求瘋狂,因為他沒有殺善良的侏儒,嗚嗚。

說到頭,他只想傷害那些傷害他的人,或「像」曾經傷害他的人的人。例如最後的治療師。

 

 

說到頭,Arthur也利用了這個icon掩護受傷的自己。

說到頭,他仍是那個內心受傷的Arthur。

這是看完《小丑》,能夠對一個人的同情。

(最後,有點樓歪,但我真心想說,每個人心中都難免有傷,及早發現,及早治療。)

 

 

不論是可憐之人或可惡之人,可憐或可惡,都可能呈現在外的面具,面具底下,其實都可能是受傷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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