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內文皆有雷)
《春光乍洩》之於我有點有趣。
印象中，這部1995年王家衛的作品在當時幾乎是以一種icon之姿，存在於華人電影界，
不管是演員本身、劇本同志題材、跨時空的南美場景，好像讓它異中又異，
又是異國風情，又是異於異性戀的情感描繪。
然而，即使它如此火紅，紅到去年觀影之前，我也看過兩次了，
可是前兩次，我真的看不太懂這兩人之間怎麼了。
或許是當時觀影的自己太年輕了？
這回，再訪紀念張國榮的數位修復版，好像突然才比較懂這個故事的哀愁。
某部分它很浪漫，在布宜諾斯那種南美洲的浪漫，但是，在關係的失落中，它是哀傷的。
故事正式開始之前，影片以黑白色調呈現出何寶榮與黎耀輝呈現的兩人關係：
他們做愛；他們本有一個共同的目標是跑馬燈上的大瀑布；
他們因迷路在車上起了爭執吵架；他們「分道揚鑣」了。
可是，透過黎耀輝的獨白，觀眾也很快理解到，這樣的戲碼，早就不是兩人關係中的新鮮事。
何寶榮常對黎耀輝說：我們不如重頭來過？
黎耀輝透過電影的自白也說：我最怕聽到何寶榮這樣說。
遠在阿根廷，黎耀輝沒了盤纏，只得當起tango bar的侍應生，也做起屠宰場的工人。
某日，他見到何寶榮與一群外國人廝混。
很多畫面中，是黎耀輝獨自一人在Tango bar外抽著菸、喝著酒。
很多事也發生或目睹於bar的外牆。
某日，被打得鼻青臉腫的何出現在bar外，黎帶他上醫院。
在醫院的椅子上，何寶榮對黎耀輝說了：我們不如重新開始？
下一幕，影片自此轉為彩色。
原來，這段故事的主軸要開始於「黎耀輝悉心照顧何寶榮」呀。
剛寫完質性研究的論文，雖然不是用"敘事探究"的研究法，但是，竟也不免想玩一下這種主題式敘述。
一、「黎耀輝悉心照顧何寶榮」
顯然，把何寶榮帶進小公寓的黎耀輝，還在生何寶榮的氣。
三番兩次，黎耀輝硬是要把何寶榮推開，沒准要兩人睡在一起。
他嘴上罵著何寶榮，對他顯得百般不耐，可是，黎耀輝依舊是為他擦澡、煮飯；那些悉心照顧的事，他都做。
何寶榮也可沒因為黎耀輝罵著、嘟噥著，就板起臉色或鬧不愉快。
相反地，他是撒嬌起來，一股腦兒地貼上小沙發，黏著、纏著、抱著黎耀輝。
像是也要哄他道：好好好，我讓你罵，讓你叨念，
但是，你看你罵完，你還是愛我的嘛！我們還是來抱抱吧！
(讓我在腦中都忍不住幻化出一張熊大親兔兔的貼圖)。
當何寶榮硬要拉著黎走在冷得要命的大橋上，直到他自己也覺得受不了，觀眾認識何寶榮的任性，
那自以為是的浪漫。呵，這真的頗中二的。
但我也記得其中的柔情，當他們兩人在天台上緩步共舞。
兩人是時而鬥嘴、吵架，時而依偎、共舞，這麼一對戀人。
就像有些人在愛情中，不夠辛辣轟烈，便不足以刻骨銘心。
做愛跟爭吵一樣激烈，爭吵跟做愛一樣激烈。
何時不激烈呢？大概就是，有一方回到孩子般地受照顧，而另一方也母愛式地給出這份照顧。
在「黎耀輝悉心照顧何寶榮」中，兩個人相依，不離。
二、「舊有的不安再度衝擊黎耀輝」
影片裡，黎耀輝的獨白直接地表示：好像，何寶榮受傷時，兩人相處比較開心？
康復的何寶榮，又是來去自如一尾活龍。
關係中的不安全感這下全部襲捲而返。那種害怕再度被丟下、拋棄的感受。
有一幕是兩人衝突後，黎耀輝下班回到家，發現屋子裡，沒有何寶榮的蹤影。
何寶榮在需要他照顧時，總是在家等著他的。即使兩人偶互有不悅，但彼時，黎耀輝從沒有擔心何寶榮會就此離開。
可是，此時，能夠行動自如的何寶榮，已經可以自由離開了。
黎耀輝陷入從前那些焦慮中。
也許何寶榮生他的氣，離開他，出去找別人了。
然而，就在連觀眾也以為何寶榮已決定獨留黎耀輝一人於租屋，不再回來時，
何寶榮進了家門。原來，他只是出門去附近買個煙，就這樣。
可是，就這一幕，我也順著黎耀輝的世界，被勾進那種擔心害怕中。
當見到何寶榮回來，黎耀輝似乎鬆了一口氣。我也鬆了一口氣。
可是鬆完之後，淡淡哀傷碧如細絲一般，那是無法隱藏的自問：
不知道這樣的關係，又該如何，才能繼續相守？
對何寶榮來說，到底自己是愛情出軌的慣犯？
還是，某種程度，他是以這樣的方式，
想掙脫、抗議黎耀輝總是因為焦慮而起的緊抓？
沒有人能夠在充滿控制的愛中久待。
黎拿走了何的護照，像是拼命要抓得更緊，像是對何的怨懟報復。
控制與報復是嚇人的，愛沒有辦法在恐懼中滋長。只是對黎耀輝來說，若是如此痛苦，怎可是我獨自承受？
我若走不了，你也別想來去自如。扣住一個身分，好像奪回了一些關係中的控制感。
一照在手，勝券在握，希望無窮？絕望無窮？
三、「認識小張，黎耀輝___________」
某次映後座談上，與談人聊到：張震的這個角色，之於兩人，之於這部片，意義為何？
觀眾也好奇，小張的角色，是要表達什麼嗎？
說真的，我也不知道黎耀輝在小張出現後，是如何或怎樣。留個空白，這之中有好多種可能吧。
新來的廚師小張，看似不是同性戀；只是面對餐廳女同事的邀約，他又顯得沒興趣，直說，那女生不是她喜歡的型。
小張應該比黎和何年紀都小，他直率真誠，和大家都處得不錯，甚至頗有「少年不識愁滋味」的一派灑脫。
小張說，跟家人吵架，就跑出來了，語氣間很輕鬆；不知道是刻意隱藏，還是真的瞻顧不多。
對照著小張的「自由」，黎耀輝好像感到自己的受困。
他或許心儀這位新來的小張，但小張好像不曾真正愛上任何人地只是專注做自己，踏著他想去的旅途。
有時候，人在感情中，是否偶有種經驗是，你發現自己竟喜歡上了一個跟你前一段對象好不同的人啊！
小張跟何寶榮，根本是好不一樣的兩個人。何寶榮跟他沾黏得如此深又痛，小張卻不沾、不黏。
但是，黎耀輝又能同時感到，小張把他當朋友，小張內心在意他。
會不會，黎耀輝有種感受：
過去的我從沒想過、發現過，我其實是嚮往這樣的一段關係的，
一段我不需要再控制，也毋須擔心被忽視、遺忘的關係。
直到小張的出現，我才重新認識了，我此生至此，可能在追求、找尋的，是誰、是什麼感覺。
我想，或許，我也該為自己踏上一次旅途？就如小張那樣吧。
四、「終究還是無法逃避，與原生家庭的關係」
藉由小張與家人的關係，觀眾也才逐漸揭開黎耀輝與他家人的關係。
原來，黎耀輝也和家人吵架了。似乎看起來，父親沒有接受他是同性戀。
情侶的異國行，壓根沒有想像中浪漫。
這其實一直是一趟背叛原生家庭的私奔記。
黎耀輝拿了家裡的錢出走，卻在花光盤纏後，屋漏偏逢連夜雨地，這段親密關係的不穩不定，也攤在眼前。
我在想，人若一生中有悔恨，此刻就是悔恨吧？
當初為了一份「真愛」，拿了家裡的錢遠走高飛，卻在異地，發現這段愛情根本沒有真正使人自由。
但我還有家可以回去嗎？家人還願意接受與原諒嗎？
他們就已經無法接受我是同性戀，這下還有可能原諒我為了他們不接受的戀情而犯的錯嗎？
這裡我不禁聯想到《誰先愛上他》。
尾聲那幕，當媽媽拿著花，出現在兒子的謝幕。對《誰先愛上他》的男主角來說，
他得到了母親的答案。
他這一生覺得不可得的東西，其實一直在那裡，從沒有失去過。
即使他是同性戀，母親依舊愛他。
(這幕我哭到不行)
《春光乍洩》沒有像《誰先愛上他》這般明確的答案。
關於與家人的關係，它談得十分隱晦。
觀眾始終能窺探到的，隨著影片推進，似乎越來越是黎耀輝一人的獨白，
一段個人的內在。
尾聲，黎耀輝「依約」來到了兩人曾經想望的布宜諾斯大瀑布。
他想的是，站在這裡的，應該是兩個人。
「我終於來到瀑布，我突然想起何寶榮，我覺得好難過，我始終認為站在這兒的應該是兩個人。」
是種遺憾罷？
當來到終點，那像是哀悼，遺憾、失落、哀傷，都有。
不管那叫做失戀分手、緬懷一段逝去的關係，或是，
認清對方根本不愛你，或是認清自己並沒有辦法考上第一志願。
我曾在一場心理治療的督導中，聽到一段令我印象很深的話。
督導說的是，當對方告訴你，他懷疑自己是不是不該一再重考了、不該再白費努力了，
心理師要做的事，並不是安慰他、鼓勵他，還再重申只要他努力，他會做得到。
「發現自己能力不如人，讓你很痛苦。」這才是我們所做的支持陪伴。
心理師陪他一起哀悼，哀悼那些生命中必經的失落，
而不是害怕他崩解而繼續幫他掩蓋起來。
以此想著黎耀輝，我想他是勇敢的，帶領自己走到這段旅程的終點，哀悼一段他必須毅然離開，
不再經歷輪迴、不要再「我們不如重頭來過」的戀情。
小張說，錄音機裡，後面有一大段沒有講話了，聽到的，好像是哭聲。
是阿，任人都該好好哭一場。有人說交往需要勇氣，其實分手更是。
尾聲：「人之所以可以流浪，是因為知道有家可以回去」
影片至此，我開始覺得春光乍洩不是何寶榮與黎耀輝的愛情文藝片，倒更像是以黎耀輝為主角的成長小說。
而觀眾陪他走了這一段。
最後，走到的竟是小張的故鄉，台灣。呵，黎耀輝就是喜歡小張阿。
他沒碰到他，只看到了他的家人。
不過，黎耀輝想留下個訊息，讓小張知道：我的朋友，我來過你的故鄉，你的家。
很多年前第一次觀影後，「人之所以可以流浪，是因為知道有家可以回去」這句話就不時縈繞我心頭。
那短短點一碗吃的攤子，看著小張的爸媽，黎耀輝感受到、想到的是什麼呢？
他會不會其實感受到，即使父母跟小張吵架，小張跟父母吵架，
但最終家人間的關係、家人間的愛，永遠可以修復？
人之所以可以流浪，是因為知道有家可以回去。
在心理學說的是，當幼童正在發展自己的能力興趣時，安全依附的幼童會向外探索，
但是不小心跌跤、受傷時，他們也會回頭尋求照顧者的安慰安撫，並知道照顧者可以是他們的安全堡壘。
流浪的黎耀輝感到自己因同志的身分，無家可歸；因為無家可歸，只好流浪。
流浪的小張並非無家可歸；有家能回去，家是安全堡壘，人才得以自由流浪。
黎耀輝在這段旅程中，明白了這點，面對了自己。他要回香港了，回家。
而何寶榮…
我們對何寶榮知道的真的不多啊…他在布宜諾斯艾利斯的租屋處痛哭。
他應該在這回明白，意識到這次會真的拜拜了，將不再有「我們不如重頭來過」。
影片開頭兩人分道揚鑣，尾處兩人也分道揚鑣。
有人說他租下了原住處，在異國等待黎耀輝，有人說他難以走出，只能被留在原地，活在過去的記憶裡。
有人同情起何寶榮，畢竟，獨自被遺留，如同旅程結束後被丟在異地的行囊，被遺棄這種「懲罰」是太殘忍了。
(成人不應隨意對小孩說不乖把你丟掉，這很可能會傷到把它當真的孩子)
我們對何寶榮知道的真的不多啊。我只希望他也從這段關係的結束中，重新開始。
沒有護照是麻煩了點，但真正想走的時候，一定有什麼方式能再補辦一本的。
當走過後，離得開，愛情的結，似乎就不那麼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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